新年伊始的这个清晨,阴郁了半个冬季的天空终于放晴,天际湛蓝,清澈的没有丝缕云彩,是个难得的好天气。
只除了江风依旧霸道,只除了……
“爸爸!”
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,他转过身,看见红艳艳一团朝自己奔来,刚刚来得及张开手臂便感觉怀中一重,馨香满怀的感觉很不错。只是……
“唉,你再大一点,爸就该抱不动你了。”他拍拍女儿的腰臀,喟然一叹。
“怎么会嘛,爸爸您还年轻。”小唯在他胸口蹭了蹭,窃笑,“再说我又不是妹妹,爸爸永远抱得动。”
“咳。”梁薄清清嗓子,想到年前某只的一件糗事,差点没掩饰住想笑的冲动,勉强绷住,小心嘱咐着,“你可小心着点了,大过年的,你这话让她听见,可又得……”
“知道啦知道啦。”小唯心领神会,调皮的吐了吐舌,在他侧脸大大的一吻,“爸爸新年快乐!”
“嗯,你也快乐。”他微笑应允,却在目光下移的时候僵住,眉头微皱,有点不悦的苛责,“又不穿鞋子。“
“哎呀。”有片刻的惊慌从眼底滑过,她心虚的低下脑袋,但很快就想出应对之策,抱住父亲的脖子,甜甜的撒着娇,“反正爸爸抱,不冷。”
“行了,不跟你磨蹭了,走吧,差不多也到点了,别再迟了到。都准备好了吧?”他单手搂着她,一手提起一只粉色的盒子,缓步出了门。
大年初一街上人很少,车子很顺利的上了中山东一路,过了外白渡桥,一路上前,通行无阻。
“对了,你给妹妹的礼物带了吧?”
“在这里!”小唯从手中的小袋子里抽出一条冬裙,“我准备了一个月。”
以方格图案展开的设计,细碎的小格子完美的连贯,浅咖、灰、白等颜色在其中轻盈地跳跃,边缘有不错的羽化效果。
有惊喜在眼中闪过,他却又很快沉默。
“老爸,不好吗?”小唯偏过脑袋,真诚的请教。
“挺好,只是……”他抬起头,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“不是粉色?”小唯想了一下,反问,“还是没有蝴蝶结?”
梁薄闻言,沉思了一会,没有直接回答,“你知道她喜欢这两个。”
“拜托,老爸。”小唯摊手,“她不能总是穿粉色,一年四季……天呐,尤其是冬天,衣服穿得厚,老远看着,妹妹简直像只融化的草莓冰淇淋……”
他终于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,居然也没有反驳,想了一下,“剪裁都挺不错,但是颜色方面……即使不用粉色系,那可不可以尝试亮一点的颜色呢,比如换成橙,黄,红之类的。”
“唔……”小唯收回目光,重新投向裙子,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,老实的提出自己见解,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言辞有多伤人,“那会不会太花了?胖子不适合穿太跳跃的。”
车子上了高架,他略注意移了移,温声提示,“也是,可能会花一点,但如果以拼接之类的局部使用方式来设计的话,就完全没问题了。妹妹还‘年轻’,可以鲜艳些,应该无碍。”
小唯想了一下,最终点头,“我明白啦。”
“真聪明。”嘴角浮现一丝笑意,他真诚的赞赏,“同样的事情,你提一提就懂,当年我也教过你妈妈,但她却笨的要命,手把手的教半天,连只袜子也缝不好,她……”
温暖的追忆,却在情不自禁倾泻一半时生生卡住,唇瓣尚且半开,却是久久无言,怅惘的神色渐浓。
“老爸……”小唯小心翼翼的握住他的手,轻轻喊了声,便什么都没再说。
他笑了笑,慢慢的说完,“可真是个笨小孩。”
……
浦东国际机场。
“姐姐!在这里。”
没想到年节时分,这一趟国际航班回来的人还真不少,乌泱泱一片的,若不是远处那个一直活跃蹦跶的粉红色小胖子,还真不一定这么快能找到。梁薄和小唯被她吸引过注意力的同时,也很默契的对了下“我说什么来着”的眼神。
一个年节过的,小胖子变得更滋润了,小脸红扑扑的,沾染着喜气洋洋的娇憨,依然胖,但好像长高了些。大约是嫌他们步履太慢,她急急的走了几步,急不可耐的就甩开了身后跟随的人,兴冲冲撒丫子跑了过来。
“爸。”她拉了拉梁薄的衣角,眨巴着大眼,害羞的扭着身子,显然是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,“那个,那个……”
“什么?”他心底清明,却促狭的问道,还想逗她几句,却看见了她身后缓步走来的女人,笑容在瞬间僵住,没再拖沓,将随身拎着的那只粉色纸袋递给她,朝一边扬扬下巴,“行了,给你,和姐姐一边去玩儿,她也有礼物要送给纫玉。”
“好!”她欢欢喜喜的接过礼物,拉过静立一边的小唯,贼头贼脑的凑近,嘀咕,“姐,我数学作业你帮我写完了没有?”
“你数学作业在我这儿。”梁薄突然插了一句,并未看她,只是淡定的说,“回家咱们再算账。”
“呜……”纫玉瞪大了眼睛,反应到不慢,惊恐的拉着小唯瞬间跑远,“姐,快走快走!”
“这大过年的,看你把孩子吓的。”她走近,略皱起眉,“纫玉年纪还小,其实学好学不好,又有什么要紧?”
“也不小了。”他摇头,“过了年都该七岁了。”
黎恩微怔,良久之后才恍然一叹,“是啊,是不小了,居然……都三年了。”
“是啊。”他颔首,涩然一笑,“真的很久了。”
距离当年那事的发生,已经三年又一个月。
时间,真的是太快。
“小唯那孩子……还好吧?”她问。
“挺好的。”他说,“手术成功过后,没多久就出了院,这些年渐渐地也恢复成了幼时的机灵模样,现在……一切都挺好。虽说大恩不言谢,但还是想谢谢您。”
她沉默了下,看着远处跑跑跳跳的俩个背影,微笑,“没事儿了就好,我就当是赎了一桩罪孽,谢没谢的,到无所谓。”
他不知该如何接话,过了很久才说,“怎么这回儿劳您亲自送纫玉过来?”
二人跟着俩孩子离去的轨迹,不紧不慢的边走边谈。
“是有一件事情,到了该说的时候。”她举目望他,淡淡,“当年,他留下的书信里提到的这件事,我这些年也一直在和他爸爸考虑,今年年关,总算是有了决定。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你商量一下。”
“哦?何事?”他问。
她顿了顿,深深的吸了口气,“华夏以后,我们希望由纫玉继承。”
他愣了下,没有多久思量便摇头,“太太,纫玉姓梁。”
“这并不要紧。”她那云淡风轻的表情,却是真的无悲无喜,“就像纫玉自己说的那样,爹地是爹地,爸爸是爸爸,不一样的。就像现在这样,她认了你,但你也并没有切断她同我们家的联系,这并不矛盾。”
“可您应该明白,我每年送纫玉回英国,并不是为的这个。”他说。
“正因为我们明白,所以……”所以什么?她沉默良久,终是没有一个答案,短促的一叹,她继续言说,“我和淮生这辈子,就得了他一个儿子,而他也只有……认纫玉这一个女儿,他最后的心愿,就是希望纫玉可以继续他未完的人生。不怕你笑话,时至今日,我们也是把她当作亲孙女儿来看待的。所以由她来继承华夏,也是无可厚非,希望你不要再推辞。”
谁都已筋疲力尽,谁都没有精力信心再去争个你死我活,人生有时原本就是多选题,只是很多人穷尽一生非得认为是单选,执拗的,顽固到底,伤敌一千,自损八百。而留下来的,往往便学会了看淡,懂得了妥协,因为害怕和倦怠去选择另一种生活,安稳可靠,无风无浪。
“我不想再为任何人做任何选择了。”他疲惫的叹息,“也没有那个资格和勇气。只是现在还言之过早,等她大了懂事了,您和她商量吧。就像你们认为的那样,这是她和她‘爹地’两个人之间的事情,如果她愿意回英国承家袭业,我不会阻拦,当然如果她不愿意,我希望你们也能做到一样。妄自操纵别人的人生,这苦果我们都尝过,个中滋味,我相信您也不想再尝。”
她脸色白了一白,自嘲一笑,“再不会了。”
梁薄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,忽然出声叫住,“不一起么?”
她停了一下,没有回头,苍老的声音轻缓的传来,“纫玉已经送到,我也该告辞了,只是回程的飞机尚有几个小时,我……也该去看看我的母亲。”
“那里已是一片废墟。”他出声提醒。
黎恩笑笑,没有回答,也没有再停留,高傲而笔直的背影终究还是消失在熙攘的人群,再寻不见。
“我母亲是一个军阀的姨太太,你知道,这种情况在那个年代很常见,我出生过后甚至很少见过我父亲,可见我们的日子并不好过,十岁的时候她在这栋洋楼里悬梁自尽,我再没有亲人。所以,争了一辈子,斗了一辈子,不过是为了我的孩子不用再受我受过的苦楚,我希望事事都能为他思虑好,事事都能照顾的好他,可……这就像是一个诅咒,我黎恩,幼年丧母,晚年丧子,都是归在了这一处空楼。我错了,终究还是错了,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,只是我究竟错在了哪里?”
三年前的那一夜,那一夜,潇湘残雪,人散楼空,滔天的孽火染红了半壁的苍穹。
他们赶到的时候,屋子尚未塌陷,只是终究是迟了一步。
尽管他丧失理智,疯了一样的冲进火海,所挽留到的,也实在有限。他的叶臻,如今尚是个未知之数,而她的儿子,则是真真正正,命丧当场。